如果完美的定义就是一片白净,那这单调的房间唯一的瑕疵就是中间那张灰色办公桌。
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将整间房照得惨白,没有窗口,这里只靠冷气机循环充满烟味的空气。 Yusri坐在办公桌的一边发呆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手机,空荡荡的桌子就是他幻想的画板。即使被盘问的过程有多紧张,他嘴角还是带着淡淡的笑意。
对坐在他面前的男子,同他一样穿着单色长袖衬衫,但是他颈项多挂了一份通证,通证上的照片下面写着MAJ Tan Kok Meng。
MAJ Tan的脸颊修长,头发从左边的分叉线整齐分开。灯光照得他的肌肤淡白,但是也照出颧骨下的凹陷阴影。他用他冷漠的眼神凝视Yusri好一段时间,总算才举起他肌肉分明的手将一份文件丢在Yusri的面前。
“Yusri,你还是承认了吧!这是那天的飞行记录,证明当天的确有一架探测机从实里达起飞。我也有目击者看见你和2LT Gabriel一起从机库里出来!”
Yusri看起来也没有和MAJ Tan相差几岁。他同样也蓄一头短发,刘海整齐地依附在他额头上。他那对粗眉毛遮掩不了深邃的大眼,只是经过几个钟头下来的盘问,他的目光失去了平时的神气。
他抬头和MAJ Tan对视,然后淡淡地说了一句:“我是航空工程师,进出机库也是平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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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那里,都是我们的工程师!”
早晨一开始,机库就是一片闹哄哄的。工程师和技术人员都在忙着检视飞机,希望能在飞行员晨训回来之前做好准备。 Yusri和他的工作团体正为一架战斗机进行维修检查;他们讨论到一半,就听见一把声音渐渐逼近。一名资深的飞行员正带领一般新进飞行员作巡视。
“Yusri是我们这里最优秀的工程师了!他可是从MIT毕业的哦!”
Yusri因为他们的到来客气地停下工作。受到这么抬举的介绍,他黝黑的脸颊渐渐泛红。然而这番赞赏并非夸大其词。在一片华人’当道’的航空工程师领域里,他可说是万绿丛中的一点红。许多马来族的技术人员都慕名地争着加入他的团队,但是这样就委屈了其他的工程师。虽然他因为特殊的身份常常成为焦点,今天这样的吹捧也并非头一遭,但是Yusri还是不经意地感到一阵尴尬,不禁怀疑今天的短袖衬衫、牛仔裤的装扮是否显得不够端正。
但是他的尴尬却是瞬间的。他很快就被新进的飞行员当中的一名吸引了注意力。那一脸白净的19岁小伙子在一群被晒得黝黑的军人当中显得非常耀眼,仿佛那将近一年的OCS训练对他的皮肤没有起多大的影响。 Yusri高他一个头,但是他瘦削的身型穿上机师连身服却没有让他看起来很矮小。当Yusri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就被他的深邃眼神给锁住,之前感觉到的尴尬都消散了。
他们那瞬间的交流似乎起了什么反应,正当全部人开始离开的时候,他们的眼神仍然锁定对方,直到人群即将散去,那男孩才上前摸着机身说:“这飞机怎么啦? ”
他说得像是在谈宠物一般,Yusri却一点也没有感到奇怪;他爱惜这些飞机就有如他养的宠物一样!
他以一贯的淡然回答:“它的机翼尾端有点磨损,飞机师说在起飞的时候撞上了一只鸟。。。没有什么大碍。”
“那只鸟,还是飞机?”
男孩眼角泛着俏皮的余光,Yusri也对他的幽默回以微笑:“那只鸟应该已经死了吧!”
男孩正想继续搭话,他之前同来的伙伴却从远处叫他。他回头应了一声便向Yusri伸出手,说:“我叫Gabriel。”
“Yusri。”
Gabriel的手不像一些人的一样湿冷,反而传来一阵暖意。他绽开的微笑产生了一股充满能量的暖流,在他用力地挤了Yusri的手的当儿传到Yusri的心头。这感觉,他从来没有感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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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问室的气氛虽然营造得非常凝重,MAJ Tan的审问方式也咄咄逼人,Yusri却从来都没有感受到任何压力;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拉去问话,曾几何时,他也不是常常被带到警所被问话?他的表兄弟们纠众闹事。 。 。他的朋友弃保潜逃。 。 。虽然都不是他引起的祸端,却总是会联系到他。警局的盘问间他大概都巡过一遍。相比起来,国防总部这里的氛围算是高雅、平静许多了。
和MAJ Tan交涉已经将近两个钟头的时间了,他来来去去就是提起Yusri被目睹从机库走出来的’证据’,Yusri也清楚这是盘问的一种手段。总算那等候已久的转机到来,MAJ Tan终于改变话题:“我知道你认为我这些证据不足够判定你们的罪,但是你真的以为我就只有这么一张王牌吗?”
MAJ Tan将文件夹从桌子上取回,然后翻到文件的中央,神情傲慢地说:“你的同事都承认,他们经常看见你和2LT Gabriel鬼鬼祟祟地见面。你们经常躲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进行商讨,举止神秘。如果你肯告诉我你们在进行什么交易,卖的是什么国家机密,那我也许会考虑帮你求情,减轻你叛国的刑罚。”
听到了这番话,Yusri难得露出板着脸以外的表情。他的嘴角轻轻地上扬,对于MAJ Tan的理论不轻蔑也不重视。
在你们的视界里,是看不出我和Gabriel的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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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干嘛跑来?”Yusri一拐个弯便转身质问尾随在后的Gabriel。
夜晚的机库因为天花板上的聚光灯被照得跟下午一样明亮。虽然这里少了日间飞机进进出出、军人来来往往的喧嚣,留下来赶工的工程师和技术人员的敲敲打打、叽叽喳喳还是为这个地方增添不少生气。
眼见时间慢慢逼近午夜,Yusri便催促他团队的技术人员准备结束这天的工作。他的话才刚落下,眼角就瞥见Gabriel从机库门口出现的身影。 Yusri目扫周围,见其他人都专注于自个儿的工作,没有注意到这位不速之客,便健步地往Gabriel的方向走去。他一靠近便示意他跟着他到机库的一个角落。
他们穿过一连串的走廊后,Yusri便很不耐烦地质问Gabriel:“Lights out了,你不是应该呆在你的bunk吗?”
“我怎么说也是一个officer,谁敢question我啊?”Gabriel将双手插口袋,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的嘴唇在他粉白的脸庞上划出一撇红润的月牙,俏皮的眼眸就像星星闪着光。就是他那轻佻的态度让Yusri反感。他的自信多到满满地溢出来,就像他对Yusri死缠烂打的态度,一直逼着他来。
自从他们相见的那天,Gabriel就会三五不时地跑来机库,明借请教飞机的配件构造,其实是来和Yusri谈话。可笑的是Yusri却傻傻地一头栽进去。也许是他心底也想要更加认识这个让他第一眼就被吸引的少年,也许是他长期投入于2D的版图计划,失去了对人情的敏觉,但当Gabriel第三次约他到餐厅喝咖啡后,他才豁然发现他的真正意图的时候已经是太迟了。 Gabriel已经掌握了他平日的行程、作息,就算Yusri故意闪躲也对他无可奈何。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是我们是不可能的!”
Yusri的回答终于让Gabriel放下轻佻的态度,转而认真地对他说:“如果我们从来不开始,又怎么能够知道是不可能的呢?”
Gabriel将一支手靠在墙上,贴近Yusri回问,两人也随他的问题陷入一阵沉静,好让他的荒谬提议在他们之间别扭的气氛中沉淀下来。这时偏偏有人从走廊的一头转进来,他们也下意识地弹开来。
等到那闯入他们讨论的人终于离开,Yusri便轻声地对Gabriel辩解道:“我告诉你什么是可能的。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是可能的。两个华人是可能的。两个。。。”
Yusri还没把话说完,Gabriel便一股劲地扑上去,并把他狠狠地押在墙上。 Yusri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便感觉到嘴唇上传来一阵湿热,那纯熟的压力从他的嘴边散开来,传入他的手臂,直逼他紧握的拳头无奈地松开。他原本憋住的一口气也渐渐地飘散开来。
Gabriel终于慢慢地抽离,让Yusri找回地心引力的感觉。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Gabriel深邃的眼神对他回望。他还未理清数秒前所发生的一切,耳边就传来Gabriel用他低沉的声音窃窃说道:“这。。。就是’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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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J Tan从他的公事包里取出另外一份褐色纸皮文件夹,里头厚厚一叠的纸看起来象急促地整理出来一样。他像之前翻开了文件,瞄了Yusri一眼,然后说:“你在学校的成绩非常优异,进了名校,上了大学,考了工程师的执照,在现在的职位也呆了5年多了。”
“谢谢你帮我重温我的过去。”Yusri略带讽刺地回答。
MAJ Tan对于他的不屑回答毫不在意,反而还更讥讽地道:“你从小就专注于学业,连毕业后也一心打理你的事业,信仰从来都不是你的兴趣!”
“阿Sir,你把宗教信仰带进来,未免也太敏感了吧?”Yusri对于周遭的人经常拿他的种族和宗教来当话柄,甚至拿来当嘲讽的对像已经习以为常,所以MAJ Tan忽然的转换话题没有让他感到不安:“根据你刚才推说我和Gabriel有不正当的交易,我应该可以猜测你是想要告诉我,你怀疑我是一名宗教激进分子,并且诱骗年轻服役人员盗取国家机密。”
“一个一生中不常去礼拜的人在这最近的几个月忽然变成虔诚的教徒,这种突然转变的态度,在心理学上是一种值得关注的现象。你不可以怪我多心啊!” MAJ Tan用极度抽离的语气解剖Yusri的心理,让苍白的房间显得格外冰冷,暗淡的桌子更加漆黑无奈。
“你口口声声批评我对宗教的欠奉,但是从你刚才所说的话,证明你根本对信仰的观念一无所知。MAJ Tan,你应该是个无神主义者吧?”Yusri纵使表现淡然,但从他的字语间却能感觉出他对MAJ Tan的不满。他趋前将双手靠在桌子上,论道:“一个人的信仰是存在于他的信念之间,不是单单以行动来表现出来的。
相信主的人,在必要的时候都会和祂进行对话,在需要寻找答案的时候向祂祷告。到清真寺祈祷只是为了要更靠近神,为了要更加容易和祂对话。 ”
MAJ Tan露出半边的笑脸,仿佛对Yusri的解释非常不屑。他也趋前直视Yusri,尖酸地问道:“你这最近有什么急迫的问题,需要那么亲近神来得到答案?”
Yusri沉默了片刻,才断定地回答:“我亲近神,是因为我要感受祂的存在所带来的安定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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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道历经一整天的尘埃,终于在傍晚时分得到片刻的宁静。 Gabriel和Yusri坐在瞭望跑道的草坪上,看着准备结束一天训练的战斗机慢慢回到机库。跑道大概离他们现在的地方有一个足球场的距离,在跑道另一端的机库就像悬挂在低空的晨星,天还没暗,就闪闪发光。晚风沿着平地从远方袭袭吹来,被风吹过的草在他们周围轻轻地“刷刷!”叫。他们俩,一个坐靠在斜坡上几乎仰望天空,一个则抱住双膝,欣赏这一幕景色已有好一段时间。
“Bro,你知道吗?只要能够和你永远在一起,我愿意改变我的宗教。”Gabriel终于坐起身,打破他们之间的宁静,说。
“傻小子!你干嘛想去换宗教?”Gabriel突如其来的建议让Yusri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虽然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是关于他们之间存在的无形的障碍,就经常成为他们交流的话题。然而决定具体地跨越这障碍的说话还算是第一次。
“这不是你的宗教的规矩吗?”Gabriel几近天真的回答,让Yusri不知道是想要哭还是笑。但是看见Gabriel认真的表情,Yusri还是收起微笑,感叹:“我们之间的事,不是更换宗教就能那么容易解决的!”
大学礼堂外被一片蓝海给覆盖;穿着毕业袍的学生兴奋地和家人、朋友拍照留念。 Yusri早就和他的同届亚裔同学拍完照,所以就和他的父母呆在一个角落喝着饮料看人群。
“你们不应该飞过来。机票贵得要命!”Yusri找不到话题,便又旧事重提。可是他的母亲却很快接道:
“我们怎么可以不来呢?你可是我们家族的骄傲!”
“是啊!我们全家都不是读书的料。你的堂哥表弟大多都中学毕业,你是我们第一个大学生!”
“对面座的Hyder不也是大学毕业?”
“而且还是出国留学的奖学金得主!”
“你以后就不会像你阿爸我一样,靠做一些低技能的工作生活,养家活口,劳碌大半辈子!”
Yusri的父母一唱一和的,没有让Yusri插嘴的机会。他本来以为他们终于说完了,想要插一句:“过不久就会有很多人上门来借钱!”来扫一扫他们的兴。怎料他的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地说道:“毕业了,是时候结婚生孩子咯!”
“我都还没开始做工,哪里来的钱结婚生孩子?”Yusri原想这样驳斥他的父亲,却也预料到他们会展开另一轮的攻势,解释他们要他结婚的理由。与其承受不能开口辩驳的痛苦,他还倒不如吞了这句话,耳根还可以清静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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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族通婚也是很平常的事阿!”Gabriel不以为然地瞪大眼睛回说,不知道是装傻还是什么。
天空的一角出现了一架飞机,渐渐在深蓝的高空中划出一道白色烟缕。
Yusri翻了一下白眼,然后用力咬着字说:“我们。。。两个男生。。。”
Gabriel对他的明示大声地‘哦! ‘了一声后,便坚持说到:“同性恋也是很平常的事啊!美国一些州都已经将同性婚姻合法化了。”
“你都说了,一些州而已。美国思想这么先进的国家也只有少数地方接受同性婚姻,那你认为我们新加坡呢?”
“新加坡是个很发达的国家,不是吗?”
“我们只是经济发达,不是思想发达。我们的社会的道德观念还没有发展到可以接受我们的关系的地步。”Yusri一边说着,一边将膝盖抱得更紧,抵挡晚风吹得一身寒。
Gabriel应该算是新世代的一群;在互联网,那充斥着各种冲破传统思维的内容的互联网,穿透生活每寸缝隙的环境下成长的他,对这些保守理论当然感到陌生。被这些多姿多彩的知识渲染的他,忽视了他所处在的现实生活,忽略了这个社会其实还存在许多思想仍然滞留在上个世纪的人。
也难怪他会那么主动地来搭讪Yusri。
Gabriel同Yusri相处久了,当然也了解他的想法和意思。可是他还是坚持己见,说:“所谓的道德,就是社会大多数的人集体设下的规矩,将’多数’的思想强加在’少数’的身上。这种体制在以前的社会固然通用,但是现在讲求的是个人化,’多数’已经不代表’主流’了。况且他们所设下的规矩都不是根据科学理论,不堪一击!”
“偏偏我们现在还处在一个道德观念非常保守的社会。”Yusri再次强调他们身处的现实中。
“可笑的是,当初设下这些道德观念的人,是想要保护弱小的一群,让社会容纳得下那些处在边缘的族群。宗教思想也都是以大爱为本,要信徒包容别人的不同。神的地方,本来就不分你我,不是吗?”
Gabriel的理论游走在理想与天真之间,但他的话说进了Yusri的心坎里,促使他不禁深深感叹:“神的地方,花了多少世代的人类的时间,却还是找不到通往的方向!”
Gabriel收起理论的态度,停顿一下,仿佛终于了解Yusri一直想要表达的意思。他接着摇了摇头,应声感叹:“对啊!那些占少数的人还是会被其他人戴有色的眼光检视!”
Gabriel的最后一句话仿佛带着宿命的色调,让他们被这肃然的气氛紧紧包围。 Yusri仰头望向星空发呆了片刻。刚才飞过的飞机所留下的烟缕将天空分隔两半,也划出了天空两种接近却也不同的蓝色色调。
也对!明明看起来是同一色调的天空,被那飞机一划,差别就明显摆在眼前。
Gabriel终于打破沉默,问:“你说,幸福是什么颜色?”
他的问题和他们之前的话题完全没有关联,Gabriel更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他耸了耸肩,沉默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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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了Gabriel回到他的军宿,Yusri也沿着军营的干路往停车场走去。他才刚弯进小路,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他就发现自己被几个服役的少年给包围。
他们的眼神呆滞,有一两个还似乎站不稳。 Yusri假装没有看见他们,企图绕开继续走到他的车。可是那些青年却故意阻拦他的去路,语气调侃,态度恶劣。
“大叔!干嘛走那么快?敢着去拍拖啊?”带头的轻佻地问。他的身后即时有人搭腔,道:“他刚刚不是和那个officer拍完拖了咯?”
说着,他们便开始捧腹大笑,鬼吼鬼叫。 Yusri继续装不在乎,跨步想要离开,却还是被那带头的拉住。
“你们两个在那里搞gay很恶心,知不知道?明明有chee bye可以干,你们偏偏要玩屁股!怎么啦?读那么多书读到头壳坏去呀?”
那带头的一边讲着他的歪理,一边抓着Yusri的肩膀用力地甩。 Yusri虽然不是什么大块头,但是他还是站得住脚,等到那带头的说完话,便客气地将他的手推开,并狠狠地指责:
“我读了那么多书,得到的不是文凭,是知识。我喜欢什么样的人,是我的隐私,不用你这些吸毒、打架、闹事的渣滓来评判。告诉你,我过得生活比你更加充实!”
“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连我的阿母都不敢这样对我说话,你凴什么?我告诉你,你不要嚣张!我打一通电话报警,你和你的爱人就会被关进去,你也不用想继续做你这份工作。”那带头的话还没落下,一个角落就有人挥了拳头打在Yusri的后脑勺。其他被毒品熏昏脑袋的人也反应式地开始对Yusri拳打脚踢。
那些闹事者起哄,Yusri也跟着抱头躲避。忽然有人踢了他跨下一脚,剧烈的疼痛让他不由自主地瘫倒在地上。他这么一跌,那些青年全都扑了上去,并且加重他们的力道。
这个夜晚,不只痛苦,而且还很漫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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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认为一个虔诚的信徒,他的人格更值得怀疑?”Yusri低下头思考了好一段时间,终于问道。 MAJ Tan却当他的问题是个陷阱,选择不回应。于是Yusri无奈地感叹:“就凭你手上的资料。。。你到底了解你手上的资料和你所对我的指责的严重性吗?”
“对,资料是死的,但是分析资料的人是活的。你的族群不是出了名的团结吗?就因为指证你的是你的同胞,我才更相信你的思想和动机有极度的偏差!”MAJ Tan沾沾自喜地挥动手中的文件,却换来Yusri不屑的一笑。
“你宁愿相信那些屡次犯罪的社会渣滓,也不愿意相信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审问开始到现在,他们俩的眼神第一次交流。 Yusri的目光虽然凌厉,但是却带有一种无奈的情愫,仿佛这对眸子已经看透了世间的荒谬。 MAJ Tan倔强地回望,却在Yusri的身上找不到极度危险罪犯的痕迹。
“人心有多深,你知道吗?”Yusri将眼神锁定在MAJ Tan身上,淡淡地说道:“有些人明明有答案摆在眼前,却还是无法看清楚真理;偏偏相信真理的人却得用尽一生的心血不停地追寻。”
他接着摸着心头,说:“我的神,很靠近,也很遥远。这就是我去做礼拜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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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Yusri虽然只是轻轻地感叹,但是他耸起肩的反应却让Gabriel心头也感觉到一阵痛。
“我try to轻一点。”
Yusri转头看着Gabriel将消毒药水倒在棉花上,呼了一口气,说:“刺的是药水,又不是你的力道。轻一点,还是一样痛!”
经他这么一说,Gabriel便用力地将棉花拍打在Yusri的背上,念道:“我那么关心你,你还这样讽刺?”
Yusri这次终于大叫了起来,并且立刻转身求饶。当Gabriel看见Yusri脸颊上的淤青和嘴角破皮的血渍时,便心软地说:“他们真的很积恶!你到底是怎么走回来的?”
怎么走来? Yusri对半小时前的记忆虽然已经模糊,一路从停车场拖着脚步的情形已经被受惊吓的脑筋给粉刷了一层保护膜,但是他承受那拳打脚踢的一刻,那等待全身上下剧烈疼痛沉淀的一刻,那喘大气摸黑找路的一刻。 。 。
他非常清楚,在那每一刻,他脑子里出现的都是Gabriel的身影。
“想着你。。。”
那三个字从Yusri嘴边淡淡说出,却萦绕在Gabriel的心房,牵引着他,慢慢贴近,直到他从背后抱着Yusri,希望用他的脸抚平他身上的伤,用他的体温来安抚他受创的心。
Gabriel这么贴心的举动让Yusri忽然感觉一阵澎湃涌上心头。他握紧Gabriel十指紧扣的双手,企图翻越这一朵浪潮的来袭。当他发现他承受不了这庞大的感情高潮,便将他的手贴在他的胸口,屏气凝神地享受被爱慕洗礼的感觉。
终于他睁开双眼,问:“你对我,对我们之间的感情总是那么坦荡。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我就是我啊!”Gabriel轻声笑说。他接着脱掉上衣,露出左边肩头一副鲤鱼刺青。鲤鱼仿佛翻越了他的肩膀,游向垂挂在左边胸膛的两滴泪珠刺青。 “我其实很聪明的!要不是中学不专心读书,只能考进Poly,我应该也是scholar吧!”
“你从来没有说过你也有背景。。。”Yusri盯着Gabriel的刺青,脑子里极力同眼前唇红齿白,看起来弱不经风的青年对上等号。
“我纠众闹事被警察warning了几次,终于有一天我觉得一直在Holding Cell那里过夜太浪费时间了。。哈!”
“浪子回头咯!”
Gabriel难得倾诉他那不堪回首的往事,谈吐都变得别扭。 Yusri企图用揶揄的口吻轻轻带过,两人也以会心的笑容让这段谈话沉淀。终于Gabriel抬头对Yusri自如地继续说:
“也许是因为我的父母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没有给我太多约束,让我的思想能够自由地探索。加入私会党应该是我渴望寻找和社会常规不一样的思想吧!但是我受不了一直得躲避身边的人指责的眼光。。。”
Yusri点头示意,并且加了一句:“每个人都想要不一样,最后反而越来越像!”
“呵!”
那突如其来的啜泣声将Gabriel给吵醒。
黑暗中,迷迷糊糊的Gabriel一时间无法认出自己身在何处;从门缝照进来的灯光将周围单调的装置打了不规则的阴影。不远处那规律的呼吸声加重了房内的沉重。等Gabriel脑子稍微清醒后,才豁然想起自己身在拘留闲。
身材瘦削的他,被那另外一个被拘留的大叔给支配到门前的地方睡。沉重的铁门下的缝隙大得能让Gabriel将他细长的手指给伸出去,当然也能让走廊的灯光涌进来。虽然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关在拘留所过夜,但是要面对着光入睡还是需要一点时间适应。
可恨的是,他好不容易飃入梦乡的时候,却被那啜泣声给吵醒。
本来他可以回去睡觉,但是那女人却越哭越起劲,也只有那大块儿的大叔没有被吵醒。 Gabriel无奈地望着天花板,暗地埋怨这次被囚禁的时机也太衰了。
所幸Gabriel没有等多久,他头顶的大门便传来与钥匙撞击的铿锵声。 Gabriel下意识地起身跳开,而那大门后的强烈灯光也随之涌入整闲房,让他一时无法对视站在门口的警官。
“Gabriel,你妈来保释你了。”
Gabriel一听见那警官的话,便惊奇地想:
“靠!难道那是我妈?我又不是第一次被关,她干嘛哭成这样?”
Gabriel摸着墙站了起来,尾随警察踏入走廊。他远远看见走廊的尾端坐着一名妇人,哭泣声好像是从她那里传来。她身旁坐着一名男子,靠在椅背,脸带一丝不耐烦的情绪对那哭泣的妇人说:
“哭有用吗?早就叫他不要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了!如果他肯听我的话,就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的儿子?”
“他让我那么丢脸,在亲朋好友面前抬不起头,我为什么不可以说他?”
“他读书成绩那么好,丢你什么脸?他过年过节都会煮饭孝敬我们,你可以当做没有这么一回事吗?当他从OCS毕业的时候,你不是很骄傲?”
“就是因为他每次犯错,你都只看他这些好处,一直纵容他,他才会执迷不悔。他就是因为没有向主忏悔,才会被恶魔给引诱。他现在下地狱了,你也有责任!”
“人都已经死了,你还说这些干什么?!”那妇人忽然嚎啕,Gabriel也犹如被敲头醒来。
“我。。。死了?!”
他还没理出头绪,走廊尾端忽然出现了另一道身影。 Gabriel仔细端详那刚出现的人的样子,认出那不是别人,就是Gabriel他的母亲。 Gabriel这才恍然大悟,那坐在面前的男女不是他的父母!
Gabriel坐在他母亲身边等候办理手续的当儿,视线一直被那丧子的夫妇给吸引,仿佛他们身上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一直牵引他的注意力。
当Gabriel的母亲办完手续,他们准备离开时,她却忽然走到那对夫妇身旁,轻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握紧妇人的手,接着便转身带Gabriel往大门离去。
“你认识他们哦?”
“你不记得吗?那是Jason的爸爸妈妈。”
“我中三同学Jason?”
Gabriel脱口问道,脑子里却涌现那品学兼优的同班同学的回忆。
Jason是全校“O”水准会考的优异生,毕业后就到有名的初级学院读书,听说还当上了学生理事的主席,风头一时无两。但是听说他入伍后为了一些事情和家人闹翻,但因为Gabriel已经和那些老同学失去联络了,所以也不清楚个中详情。
“他昨晚烧炭自杀。”Gabriel母亲长叹一声,说:“听说是因为和男朋友闹翻。”
Gabriel的母亲在关上大门前又往Jason父母的方向望去,说:“那傻小子感情受创,却因为被赶出家门没有家人能够倾诉。。。”但她却忽然哽咽,无法接下去说话。
Gabriel往玻璃门呆呆地望去;那一扇玻璃门好像隔离了他和他所认知的另一个世界,让他感觉像是在隔岸观火一样。
他和Jason同窗,但他却不知道他们也有同样的性向。而像Jason 这样学绩优异的学生,根本不需要,也不应该将自己的秘密说开来。学校早就有先例,出柜的学生都被嘲笑霸凌,Gabriel也不了解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受那些幼稚思想的人的耻辱。
在这不被谅解的主流中生存的他们,沉默与沉溺,二中选一,分别只在于痛苦的长短而以。
而Jason。 。 。他俨然选择了烟火一般短暂的生命。
Gabriel转身跟上他母亲的脚步,抓住她的手臂,问:“为什么你还是跑来bail我?”
“我就只有你这个儿子,我能不来保释你吗?”
“你那么爱我?”
“嗯。”
Gabriel的母亲,大概是当女强人当习惯了,回答得口吻淡然短促,让Gabriel顿时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敷衍他。当他们俩坐上车后,Gabriel趁那一段沉默,小心翼翼地开口,说:“我。。。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我知道。。。”
Gabriel对他母亲毫不犹豫的回答感到措愣,他母亲也应他的沉默转过身来:“你的上网记录,我都有在观察。你和谁拍拖过,我都知道。”
Gabriel感到脸颊传来热烫的感觉,不知是因为车窗外的晨曦打在他脸上的关系,还是是因为逃避世人眼光的内心挣扎被母亲曝露在面前而让他感到羞涩。他在错乱的当下急忙推托:“那些不算拍拖。。。”
“我用’拍拖’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Gabriel这时才恍然觉悟到自己的母亲,其实都在关注他的举动。即使她和父亲都为工作而忙,即使她知道他所做过的一切。 。 。
“你。。。你都知道我的淫乱史了。。。”
“要生儿子,就要做好心理准备。你喜欢的是怎样的人,我非常清楚。我不知道你这样是不是成长的一个阶段,会不会随时间而改变,但总比你去混私会党还来得好。”
Gabriel听着他母亲的对话,不禁发觉脸颊的温热已经夺眶而出。
“你是我儿子,你的幸福最重要。”他的母亲难得露出关怀的眼神,Gabriel也难掩内心的激荡。
“答应我,不要再闯祸。我不想再来警察局接你出来了。”
听着母亲的劝告,Gabriel按捺不住泪水,只能低着头猛点头示意。
“唉!我还是我吧!我总是在试探其他人的忍耐极限,想要尝试不一样的生活,想像一个没有人敢去想的未来。就连现在,我明明穿着制服,守着军队的陈规,但是我还是不受约束,就像我在天空自由翱翔一样!”
Yusri听了他充满希望的话,却还是不禁感叹自己的生活:“我没有你那么自由;我从小就非常憎恨自己的身份,因为我常常被其他人排斥。即使我努力向上,考了个文品又怎样?身边还是会有嘲笑、讽刺我的人,全因为我的肤色!”
Gabriel应Yusri的义愤填膺紧紧地拥抱他。在沉浸于一段爱恋的治疗后,Gabriel便问:“你记得你刚才问我幸福是什么颜色吗?”
“怎么?你忽然有头绪了?”
“不。。。我在想:幸福只能在天国找到,而最接近天国的地方就是天空。如果我们想要知道幸福的颜色,应该可以上去看一看,找一找!”Gabriel兴奋地提议,Yusri却嘲笑他说:“你在想什么啊?”
可是Gabriel不死心,一直用手纣戳弄他,问:“你要不要上去查看幸福到底是什么颜色?”
“我们要怎么上去?”Yusri总算经不起Gabriel的再三引诱。但后者提出的意见还真的让他不敢恭维!
“你忘了吗?我是飞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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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半个钟头,Gabriel拉着半信半疑的Yusri溜到机库,并以他对那里的熟悉度找到方法将Yusri带到一台训练使用的Diamond DA 40飞机。直到他们坐上座舱的瞬间,Yusri还不敢相信他竟然会纵容Gabriel这样冒险!
当他们渐渐离开地面的时候,地平线已经出现第一道曙光。原本深蓝的天空开始展现出不同色调。低空悬挂的月亮散发出银白色的光辉,在渐渐抹红的天空显得格外洁亮。
但是随着天色渐亮,月光不再,反被火红的日出给取代,破晓的天空又出现另一番景色。可是众多的色彩却没有让Yusri心烦,反而还觉得心情渐渐开朗,仿佛离开地球表面越远,地心引力对他心头的包袱越没有影响力。
随着他心情转变,Yusri也忽然感受到这个世界蕴藏的奥妙。幸福,现在对他来说,应该是没有颜色的,就像他现在透彻明亮的心情。
离开地面一万尺,他这时才领悟到:相信天国存在的人,追寻幸福的人,不会有悲伤!